驻足的鸟和漂流的树

且行且歌:





Do not seat your love upon a precipice because it is high. 


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让你的爱情坐在峭壁上。






                                                              ——泰戈尔《飞鸟集》






CP:奇杰


没头没脑童话风again。物化paro,枯燥,意识流,慎入。




BGM:いつも何度でも-伊藤サチコ










小杰是一棵树。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一棵树,就像世界上大多数生灵大概都不会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棵树还要执意给自己起个名字,这个名字还偏偏要叫做“杰·富力士”。


如果旁边有除它以外的哪怕一个有思想的生灵,大概都会问一句: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以至于你要为自己起一个这样的名字?这听起来就像个——像个人类似的。


可惜的是也好在的是小杰的身边并没有这样能与他闲聊的生灵。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自己起个名字。就好像有朝一日能有个其他的随便什么谁来叫上一声这个名字似的。


算了。


小杰确定自己是太闲,所以才会总是这样胡思乱想。毕竟,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是找不到比他更闲……更无聊的生物了。


介于他是一棵树。一棵——


悬崖上的树。.


小杰并不知道自己的年轮有多少圈,从他有意识起,他就已经待在这里了。作为一棵生长在悬崖上的唯一的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诞生了意识,只是持续地、滞缓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某个瞬间,他像从梦里陡然醒过来,又像是突然进入了一个梦境似的,意识到了“自己”。


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一棵树。


呃嗯,事实上,这个“意识到”并没有造成什么特别大的改变。他仍旧是棵生存在峭壁上的树,用尽全力才能巍巍地用所有的根系攥住黑黢黢的泥土。而这个孤傲的被云海与月光环饲的山峰,除他以外也再没有其他的生命。


这里实在过于高了。以至于小杰总是半夜被冻醒。这个时候他就在凛冽呼啸的高空气流里瑟瑟地抖抖自己的枝叶,努力让巴在上面已经快要凝结的霜甩下去,尽管这往往是徒劳的。这里实在过于高了,高到除了他自己和他脚下用根系紧紧抓着的峭壁上的土壤砂砾,他就只能看见茫茫一片的、漫无边际的绸缪的云海。


云吞吐着气流,有时风吹得大了,广阔无垠的一片白茫茫里会钻出一些气流,把云层削成接连或者断续的凹凸,鳞片,砖瓦。它们很快就会大块大块毫不留恋地离散彼此。小杰一动不动地凝望这些,他实在见过很多很多的云,和很多的雪。但云确实要比雪柔软很多,它们虚无缥缈地被风一卷到他叶子上就散了,再也找不见;而雪往往会滞留下来,沉默地包裹住他,带给他一整个冬天的寒冷的梦。


云层并不总是单一的白色。黎明或者傍晚的时候,一轮太阳会穿破柔软而宽厚的云层,把那些光怪陆离的颜色一一镶嵌进那些单调永恒的白绵绵的东西里。小杰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辨认出这些颜色都分别是些什么。他只知道它们有着不同,和他身上树叶的颜色不同,和他脚下的泥土的颜色也不同。


这悬崖确实过于高了。这莽苍的云海只铺在小杰脚下。这些没有尽头的浓郁白色仿佛世界的面纱似的,把他所有的视线都局限于此,除了太阳、月亮、风、云、雪,小杰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任何的东西。


哦,少了一样。夜晚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水晶珠子在他头顶上眨眼睛。小杰并不明白这些比他生得还要更高的东西是怎么到他头顶上去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生在这座悬崖边上的。就好像别的什么谁曾经在那最高的、高得仿佛永无止境的冰冷蓝色里漫不经心地撒落一些露水,而它们又在这比峭壁更加高的蓝色里凝成了永恒不落的霜。


还一闪一闪发着亮呢。


小杰自己并不会发亮,他有些羡慕那些水晶珠子,并猜想可能别的树是能够发亮的。尽管他从出生到现在只见过他自己一棵树。


直到某一天。


他见到了一只像太阳一样穿破云层的鸟。


这个瞬间,正好是在夜晚与黎明交界的时候。这个时刻很特殊,介于这是每天他所能看见的唯二拥有最为特别场景的时刻之一,所以小杰往往会保持着清醒的状态看着面前的一切变化。看着最浓重的黑暗之中逐渐有一缕微光融入那些安静翻卷的云团,像是要撕裂这静止固定的一切,这缕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容置疑地变得更明更亮。云层不安地翻滚着。风比以往更要喧闹,吹得小杰所有的树叶都沙沙簌簌地摇晃,吹得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躯干下一秒就要在这罕见的凌晨狂风之中折断了。


这个错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微微弓下了身,他的树冠也随之顿首。介于他是一棵屹立在悬崖边缘的树,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正要弯下腰,去啜饮下方隐藏在云海之中的某眼不知名处的泉水。


颜色。鲜明艳丽的颜色镶入了那些茫茫的白,正如这星球的亿万年间到来的每一个日夜,在放射而放肆的光之间以一种狂欢般的速度染遍整个高空。小杰在风中艰难地注视着这一切,这个场景总是能让他感到一种触动,他不是很能明白,但他仍旧很少把视线从日出和日落上移开。


或许是因为这是唯二两个让他能够感到“活着”的时候。


云端尽头愈来愈亮,黑暗被撕破后褪去,那些明亮地闪烁着的水晶珠子也终于精疲力尽地暗了下去。云海尽头沉沉地镶起了一线金,那轮世间最最绚烂的光就要升起来了。小杰知道。那是他生命的来源,他在狂风中舒展他的叶片,迎接那些恩赐般将要降临在这个世间的灼烈灿烂的阳光。


然后,在将他面前的所有的云与风都被泼成金色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只矫健的鸟划破了那些金色,像一道割裂时间、空间和整个世界的利箭,倏然冲出了云层,冲进了那轮明亮的光的中央,像是……像是要把那轮刚刚从云端尽头升起的朝阳给背负在脊背上。


他拍了两下翅膀,看了两眼凌驾于云海之上的太阳,把视线调转向了小杰。


鸟看着树。树也看着鸟。


小杰停了两秒,试探地摇了摇他的叶子。


“呃……你好?”






小杰很喜欢这个新朋友。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交朋友,也是他头一回碰见除他自己以外的其他的生命体。


他不确定,但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他的新朋友应该也挺喜欢他的。


新朋友的名字叫做奇犽·揍敌客。


奇犽是一只鸟。


小杰刚开始并不知道他是一只鸟,毕竟,没办法,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别的什么生灵呢。不过小杰仍旧确认奇犽是个很漂亮的生灵。他有可供他飞翔、划破云层的一双翅膀,有状若刀锋的凌厉的翅羽,胸前保暖用的绒羽细细软软,身形矫健又流畅。


哦对了。他是银色的。小杰花了一些时间搞明白银色和白色的区别。从奇犽的羽毛到他的眼珠,都是银色。小杰觉得他的眼珠有些像那些总是闪烁着的水晶珠子。


他胸膛里有一颗……小杰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直在砰砰、砰砰地跳。


他很温暖。


“你怎么来这里的?”小杰问这只银色的鸟。


问这话的时候小杰友好地给他的新朋友让出了一点土壤,让他可以站在上面。但奇犽似乎对他让出来的那点地盘并不感兴趣,振了振羽翼,然后翩翩然落在了他的某个树梢上。


奇犽用喙啄了啄他的叶子,似乎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才回答说:“我沿着山麓一直往上飞,飞了很久……很久,然后到了这里。”他小声嘟哝了一句,“这地方真是见了鬼的高。”


小杰问:“地面?”


“嗯。”


“地面是什么?”


如果不是他看错,正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羽毛的银翼鸟似乎险些打了个趔趄。他难以置信道:“你不知道地面?”他扭头看了看面前苍茫无尽的云海,又扭头看这棵树。


“你在这鬼地方待了多久了?”奇犽问,“我瞧见地面上有些树会露出一圈一圈的东西,你也有?”


“呃。”小杰回想了一下,“我不清楚。至于你说的那个,我想大概是我们的年轮。”


“哦。”奇犽说,“你有几圈?”


“我不知道呀。”小杰心想我又没法把我劈开看看,“九十九吧,可能。”


“乱说。”奇犽啄了他的树干一下,“九十九岁的树怎么可能才这么点儿大。”


小杰感到了一点不高兴,他对自己其实还是很有自信的;可他又有一点好奇。


“你见过的……比我高的树,很多吗?”他问。


奇犽停顿了一下,“那当然了。”他说,伸展了一下翅膀,那动作显然优雅而舒展极了。“你充其量就是棵小树。”


“那好吧。”小杰老实地道,“那你多大?我就和你一样大好了。”


奇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话题。


“地面就是这些云的下面,一直往下,太阳升起的……那一整片平面。”


小杰问:“太阳不是从云里面出来吗?”


奇犽沉默了更长的一会儿:“……也从云里……但……它从云里出来以前,是从地面出来的。”


“明白了。”小杰自觉自己的领悟能力不错。“你说你飞了很久,有多久?”


“一整晚。”奇犽说,“刚开始经常飞到一半就飞不上去了摔下来,这是我第三次尝试。”


作为一棵从诞生伊始就长在悬崖尽头的树,小杰事实上并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方究竟有什么特殊。毕竟,这里总是被云围绕着。他习惯了半夜被冻醒、习惯了总有霜落在他肩头、习惯了呼啸的狂风、起落的日月和云蔽不住的星辰。但他不知道什么地平线,不曾见过自己的同类,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悬崖究竟有多么……多么高。可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们沉默地相互站着。日冕吐息,将它的光辉洒遍世间所有的云、风、雾,悬崖上的树和树肩上的鸟。那些带着热度的层层叠叠的金、橘子红、明黄、褪去的夜空里晶莹的紫,聚散又分离,仿佛灵魂般轻盈地游荡在这个世界最高、最高的地方。在簇拥之中,树像是绝高之境一支屹立的蜡烛,站在他肩上的银鸟便是其上一点摇曳不灭的银色烛火。


这缄默持续了很久,直到那些旖旎的朝霞散去,云层缓慢覆上皑皑白雪,奇犽才振了一下翅膀。


“哇哦……这很,这很漂亮。”他歪了歪头,像是在考虑措辞。


“像是潮汐时刻的白色的大海。”奇犽最终振翅飞了起来,他滑翔进了那些绮丽的丝线一般的光里,在云海之中痛快地打了两个滚。他的翅膀像是一对锋利的剪刀,把稠密软侬的云都剪成了消散的雾。他披着白色的海浪,远远地问小杰。


“你总是看到这些吗?”


小杰不知道大海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对这句称赞感受到了一点与有荣焉的喜悦。他站在风里,远远地望那只鸟对着渐升的日轮挥动双翅,忍不住学着后者的动作,左右摇了摇他的树冠,边缘柔软的薄薄叶片在风中翻卷成百片起落纷飞的金。就好像这么做了他也能跟着飞起来似的。


他答道。“是的。总是。”








奇犽是一只离家出走的鸟。


“我家里人太烦了。”他拍了拍翅膀上的浮尘,满不在乎地说,“所以我就打碎了巢,离家出走了。”


“你信吗?”他说,“和他们想的才不一样。我一定能靠我自己飞遍全世界的。”


小杰并不很能理解这种天生能到处移动的生物的想法,就像他不知道什么叫离家出走一样。毕竟他也同样不知道“家”的概念:他是一棵从诞生开始就注定要一直一直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树呀。


但他不介意继续听他的朋友说一些旅行见闻。奇犽说自己是个刚踏上旅途的旅行者,还没见过什么足以称道的、非常特别的东西。说到这个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一停,看了看这棵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正听他讲经历讲得目眩神迷的树。


小杰不知道奇犽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大约不能算是一棵很有趣的树,他的眼界局限于此,见过最多的东西无非就是日出、日落和永不消散的云。好在他的新朋友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偶尔相互提问,相互回答。有时又沉默,安安静静地看着“潮汐时刻的白色的大海”在面前起伏,成为岑寂的山岭又成为荒芜的雪原。


广阔的夜空上漏入的银色的一线月光,皎洁透亮,滚满整座云之城。或许是此处过于高的缘故,这里的月亮比奇犽在地面上所见到的每个满月都要更亮、更大、更皎净,像个安安静静躺在云海上安眠的摇篮,其中安放着不知多少生灵的灵魂与梦。


小杰已经有些困了。树并不总是需要睡眠,但介于他是棵孤身一个的、除了睡觉几乎无事可做的树,他习惯了小睡一会儿。可现在他并不是一棵树,他还有个新朋友,出于礼貌,小杰不想那么快睡着。


新朋友站在他最高的一枝树叶上,眺望那轮大得仿佛占领了整个云上之境的月亮。他的眼珠在那月光之下仿佛透明,银色的影与光流淌在他流线型的翅羽上,仿佛一滴马上就要坠落的流星。


小杰险些要怀疑奇犽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好在下一秒奇犽就问了他一个问题。许是夜太寂静的缘故,后者的声音听起来也静悄悄的。


“你开过花吗?”






奇犽给小杰描述广袤无垠的大海,那海面比天空的蓝更深邃也更冰冷,白鸥在烟云之上起落,涟漪在雨或者雪之中一层层扩散又消于无形,像是几句轻轻的叹息。森林是淬砺的绿,像是匍匐的被碾碎的翠绿矿石,连绵几千里望不见尽头。数不尽的生灵在其中生存,白色的鹿,金色的鱼,枯萎了又生发新芽的老树。落花在柔软的风之中坠堕,落上溪面,顺着叮咚的歌唱流入海洋。


森林里的树通常活得很热闹。松鼠在林叶间窜来跳去,茵茵草坪之间趴卧着白团团的兔子,嘴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啃嚼着滴翠的草尖。地面上的风往往没有高空这般纯粹凌厉,夹杂着亿万的哭笑情爱喜怒哀乐,每一个生灵的盛开与陨落都是一句低喃的诉说。


人类的土壤上往往没有那么多树。但他们有金色的麦田,风来的时候引来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舞,金色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像是涨潮的金色的大海。


小杰听得心生向往,忍不住要透过那重重云海,试图窥见这广袤世界的一点真颜。这当然是徒劳的。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法亲眼看见那些翡翠的绿、金色的鱼尾、铁紫色的海洋深处,更别提那些藏入树洞之中的松鼠、安详又优雅的白色驯鹿,或者一朵花的坠落。


奇犽并不总是待在悬崖上。他在夜晚的尽头腾飞而起,沐浴着最后一点夜色冲入云层之下、去小杰从没能一窥真颜的地面之上觅食,过上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小杰便又能看见他从云海之中冲出来,翅羽凛冽,披着云与雾与起伏的金色潮汐,像是一把义无反顾地捅入天空心脏的锋利的锥子。


这个时候小杰便会冲他挥一挥自己的枝叶,有几片死去的枯叶顺着他的动作卷入风中,很快便吹得再也找不见了。银色的鸟扑闪一下翅膀,降落在他专属的那枝树枝上。


小杰刚想问他有没有在地面上遇见什么有趣的事,后者便垂首,微微张开喙,在小杰茂密的枝叶之间放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香香甜甜的,娇嫩又柔软,像一颗盛开的轻飘飘的星辰。


一朵白色的花。


小杰看着这朵花。高空的对流总是汹涌,这朵脆弱的生命被放下来的瞬间就有些摇摇欲坠。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拢了树冠,让这颗轻飘飘的星辰得以继续安放在他的枝桠上。就像……就像那是一朵他开出来的花一样。


奇犽慢吞吞地拍了拍他的翅膀。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表现得很漫不经心、很无所谓,可小杰却觉得他看起来有点惴惴不安。


“不知道你开花会是什么颜色。”奇犽说。“随便挑了一朵。”


“你是一棵树,却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奇犽继续说。把喙埋进翅膀里梳理了一下羽毛。“虽然……但我都会讲给你听的。”


他没有讲完,但小杰莫名领会了他的意思。


事实上,小杰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直到奇犽跨越万仞孤壁飞到他身边,并对他的姓氏提出了一点小小的疑问,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姓氏是“生而自由”的意思。


虽然你生来就哪里都不能去……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在你身边停留多久。可我仍会尽我努力,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你听。


奇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钻出了树冠,飞进了环绕的云海里。


小杰望了望他不受拘束的背影,他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只能默默地拢了拢树冠,小心翼翼地抱紧了这朵苍白的、小小的、被细心地叼着,从地平线一路逆风飞上绝仞高空的花。






奇犽其实应该不是一只特别健谈的鸟,无论是什么样的旅行者在孤独的旅行途中都难免变得寡言,更别提和他相处的小杰是一棵哪儿也没去过的乡巴佬树。奇犽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话,事实上,小杰发现他经常会把自己给说睡着。也许是飞行实在太消耗体力了。


这个时候小杰会默默把他的树冠稍稍聚拢,为这只为他而驻足的鸟挡一挡高空的风。琉璃色的月光瀑布般流泻在他们身上,云慢吞吞地蔓延过来,湿润而柔软地拢在树与鸟的身上,像是一个母亲要为她的孩子们盖上一层柔软的纱。璀璨的繁星在他们头顶上安静地一闪一烁,偶尔有一颗亮到极致的流光陨落成不归的火,小杰便又小心翼翼地抱紧了他的花和依偎着他的鸟,以免他的花朵或者他的朋友也被吹成风中一朵不归的晚梦。


这里是世间最遥不可及的苍穹,他们站在最高最高的海上,像是站在世界万物的中央呼吸。小杰望着那轮巨大的月与不灭的繁星。他站在那里,像是要站成一个永恒。光辉被他的叶片切成散落的泪珠,每一颗都坠成一点陌生而惶恐的温暖,很快,很快又被风吹入虚无的云海。






奇犽待了一个季节。


小杰的叶片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凋落,随风散亡。很快他就会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树。这件事每年冬天他都要经历一次,早已经习惯了。唯一让小杰难过的是这样他就也没法再护住那朵已经彻底干枯的小小的花了。


后者在某一个奇犽离开前去地面觅食的清晨彻底隐入风中。这一次小杰只尝试了一下,就放它飞走了。他眯着眼看了很久,直到再也没法在风里找到任何一点这朵花曾经来过这高空的痕迹,才收回了目光。


在下雪的前一天晚上,树对唯一一只栖息在他身上的鸟说:“奇犽,你该走啦。”


鸟当时在打盹,隔了好久才听明白树在说什么。但奇犽没有马上回复,只是沉默。小杰说:“马上就要冬天了,这里一旦开始下雪,会很冷很冷的。”


比地面上还要冷得多。树重复道:“你该走啦,奇犽。”


奇犽什么也没说,振了振翅膀,从光秃秃的树梢上一跃而下,干脆利落。小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总是在望着奇犽的背影。他小心翼翼地摇了摇他光秃秃的树枝,风连绵不断、仿佛永无止境地吹着,白色的云海像是狂暴的风浪一般汹涌,小杰觉得自己的树枝末梢像是要被一把刀切割下来了。即便如此,他仍旧挺直了脊背,远远眺望着他的朋友飞入月光之中,逐渐隐没成小小、小小的一个黑点。很快就像那朵干枯掉的花,在风里再也找不见他披着琉璃色月光的羽翼了。


一个旅行者,即使有短暂的驻足,也不应该永远地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这座只生长着一棵树的、绝高的悬崖应当只是奇犽旅途里的一个小小的支点,或许值得一点赞叹,却远比不上旅途里那些永远也没有穷尽的新事物来得重要。


再见啦。


你可是要靠自己飞遍全世界的。我只是一棵生了根的、无法移动也无法飞翔的树,可你是我见过的第一只飞到这里的鸟。


你可是我所见过的、最光辉闪耀的生命。我当然相信你啊。


再见啦。


很遗憾……没能开一次花给你看呀。






一片剔透的冰晶飘落,旋转,降临这个世间。




小杰并不是第一次过冬。长在这么高的地方,吹着风、下着雪的后果就是每年他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冻死。好在迄今为止他姑且顽强存活,今年冬天与以往并无不同,虽没有更暖和却也不至于更冷,小杰很快就成了一个风霜里顽强地站立着的、支棱着光秃秃枝桠的瘦小城堡。


树站在他小小的王国之上,狂风山一般向他压来。冰雪像是要劈开他身体的刀子,沿着他身体的纹路一寸寸往下游走。这个时候的天空、云雪与树都成了浑然一色的白。取决于海拔,小杰的冬天比一般的树总是要长,以至于到最后他往往会忘记温暖是个什么感受。


这种时候小杰往往选择睡一个漫长的觉。他当然知道植物是不会冬眠的,那是属于冷血动物的特权。可树本来就没有体温,他在这地方待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冬天。他轻车熟路地沉入了黑暗,并有些期待每年一次的、漫长的梦。


今年的梦与往年的不太一样。


他梦见他是一棵普通的、生长在地面上的树。


松鼠在他的枝叶间穿梭,偶尔不小心掉下一颗怀里抱着的松果,恰巧砸到树根间懒洋洋团着的兔子脑袋。不远处泉水叮咚,金色的鱼尾在其中掀起细小的波浪又隐没。林间的月亮与太阳遥远却不疏离,挂在林稍上,不时有星辰坠入他的叶脉。清晨能听到远处的啁啾鸟啼,有时一只银翼鸟会从云端飞来,披着一身琉璃色的霜雪扑棱着翅膀落在他的树枝上,羽翼舒展间掉落两枚金色的麦穗,顿首为他放下一朵白色的落花。


树很高兴。


他知道自己很高兴,他听见风唰啦啦啦地摇晃着他的枝叶……清脆而明亮,像是一首静谧的歌碎落了音符,洒在每一片枝叶或者羽毛上……


小杰忽然愣了一下:他意识到那唰啦啦的声音并不是他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耳畔的——


他睁开眼。


他从梦中醒来。然后坠入了另一个白色的梦境。


从冬季的灰白褪为纯白色的云循绕着这座只生存着一个生命的孤岛。树站在那里,向天空伸开怀抱,熙熙攘攘数以不知多少计的白色落花在枝桠上层叠相撞,破碎又被吹落,飘往不知何处的杳远之地。风似乎也怜惜那些脆弱又倔强的生命,一动不动地止息下来,留下这棵白色的树屹立于苍穹之上,怔愣地望着这一切。


这些花显然并不是从他自己身上开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与它们相连的感觉。而且细看便能发现这些花虽然都是清一色的白色,可形状、大小、香气却都并不一致。


柔软明亮的湛蓝从更高的天空上降落,一只锋利的羽翼振翅扑散了那些静止的云雾。小杰望着那只银翼鸟向他飞来,在他身前停下,垂首,喙间落下一朵白色的花。


那朵柔软的生命落入它的同类的拥抱,小杰听到那些花瓣相互喈喋摩挲,发出快乐的笑声。


因为枝桠已经全部被花朵铺满,银翼鸟不再像以前一样扑扇着翅膀停落栖息。他最后张开嘴咬住一朵花的边缘扯了扯,让它更好地待在那些光秃秃的枝干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喙边轻柔地蹭过了那些花朵簇拥之间的一点小小的嫩绿。像是一个亲吻。


生而自由的生灵腾飞起来,每一根羽毛之间都生成小小的飓风。气流穿插着将他托起,他腾身钻入云雾之中,湛蓝的天光降落在他肩胛上,让他更远地飞向天空深处。


阳光不炽烈。云簇拥着这个小小的王国,往更远、更远、直到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延伸而去。生满花蕊的树矗立云端,馥郁盘旋,像要永恒入定般地站着。他不确定奇犽有没有听到他拼了命想说出来、却怎么也没能说出来的话。他不敢摇动他的树枝,生怕会惊了那些繁花,只能一直、一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风尘仆仆的背影,直望到那天空最蓝的地方,直望到那双银白色的羽翼被光柔和,最终消失在一重重的雾里。


云浪绕着他脚下黑黢黢的土壤一圈圈地起伏,像是涌动的白色潮汐。他感恩于树的木讷,让他无法流出像动物一样的泪水。即使如此,他仍感到有暖洋洋的冲动感从他的肺腑之中往肢体延伸。风终于从身后复苏,小心翼翼地掠过那些绮丽的枝桠,吹落一朵纯粹的生命,追往那只鸟消失的方向,像要追上去,代替一个漫长的吻别。


谢谢你。奇犽。谢谢你。








小杰不知道自己又在悬崖上待了多久。


树的生命,相对于其他动物来说,总是枯燥又被动很多。他感受天晴雨雪,季节冷了又热,云团散了又聚,渺茫看不到尽头。奇犽带来的、白色的花群早枯萎了,顺着风散往不知名的角落。他费劲力气才留下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夹在枝桠里,用叶片簇拥着它以防被风吹跑,像护卫簇拥着羸弱的女王。


他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他长高了,树枝伸向远处,投下荫蔽的影子。云从他的树叶间淌过,像几道四分五裂的白色溪流。他实在太高了,以至于他脚下的悬崖的土壤几乎不足够让他站立,他只能小心地、用力把根系往更深的地方伸去。如果不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长,小杰会希望就停在现在这个地步不要再长高了。毕竟,上面实在是非常的冷。


他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但鉴于后来他一次花也没开过,他姑且认为时间过去得并不很长。


他现在没有空想这个。小杰现在感到忧虑,他的生命从诞生以来就很少感到这种情绪,他是一棵单纯而又快乐的树,擅长把一切美好的珍藏在心里。可即使是这样的他,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很难泰然处之。


他忧虑地扫视着周围暴烈的云端。因为恶劣的天气,漆黑的云层之中蕴含着细细小小的电流,正噼噼啪啪地闪烁着银亮的蛇形光。潮湿的云雾完全吞没了他的躯干。雨水唰啦啦地洗刷着他的树干和脚下的泥土,一滴滴汇成海啸从叶脉滴落。他的叶片在狂风暴雨之中唰啦啦地摇着,随风吹得东倒西歪、飘零四散。


小杰倒不是畏惧风雨。只是,这场暴风雨已经下了三天。它实在太过于久了,伴随着永不止息的岚风,这让小杰有一种合乎事实的推测,并因为这个推测而产生一种难以克制的忧虑。


但即使如此,他所能做的也无非用力抓紧脚下的土壤,更深地把自己的根茎往悬崖下方伸去。他等待着阳光。阳光的出来昭示着这场风雨的终止,也昭示着危机的解除。


很遗憾的是,小杰并没能等到他的太阳。


那一瞬间来临的时候,小杰心里预感般地咯噔了一下,然后传来的是浩荡的毁灭般的剧痛。他的身躯往下倾斜、往下倒塌,土块崩碎,和他几乎被扯掉一大半的根茎一起,飞快坠落。


世界突然咆哮成狂怒的歌。失重感疯狂从下至上扑进每个细胞,他徒劳地想要掌控平衡,却只能从高空无法控制地继续坠落。一道雷电骤然而落,烧灼的剧痛从他仅剩一半的树冠传来,扑簌簌飞快掉落的树叶像是又刮了一场暴烈的墨绿色的雨。


他重重地在悬崖壁上磕撞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坠落。按这个趋势看来,等到地面上的时候,小杰肯定自己绝对会变成粉身碎骨的一团碎末。


而他对此无计可施。


然后他突兀地结束了冗长的自由落体,噗通一声头向下栽进了水里。


上帝保佑他是棵树。而木头的浮力众所周知。所以即便他头往下栽进了水面,小杰仍旧很快地浮了上来,这让他松了口气。他刚开始还以为自己会窒息呢。


坏处大概就是,他现在感觉自己有些头晕。作为一棵常年向上生长的树,他当然没有体验过横躺在水面上、顺着水流被一路身不由己冲走的感受。小杰顺着漆黑的水浪起伏,时不时被石头或者别的什么敲在身上,或是撞在岸边,又继续往前漂。


这些疼痛都不足以掩盖过几乎一半身体都被雷劈碎的痛苦,仿佛在灵魂之上泼了一大桶的硫酸,滋滋作响着往更深处腐蚀而去。而他对此无计可施。


小杰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么意外的情况下,从云端摔落到他神往已久的地面。可惜的是他在这样的混沌之中无暇观赏传说之中的陆地,只能在晕头转向的间隙里偶尔瞥得凤毛麟角。


漆黑的永夜吞噬着目所能及的一切。狂暴的水流卷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向前冲去。而暴雨仍在继续。蜿蜒的银色长蛇从墨色天空的尽头扭曲着劈向末尾,像是要把它从中撕裂一般狰狞。雨水从树破碎的枝干冲刷至树干上细小的沟壑纹路,漫长而又弛缓,像是一首摇摆的圆舞曲。河水里充斥着动物的尸体、乱七八糟的杂草、破碎的船只,岸边的树林面对着狂怒的风雨,畏惧地弯下了腰。


没有松鼠,没有兔子。水里只有浑浊的泥沙,没有金色尾巴的鱼。


没有白色的花。没有鸟。






小杰顺着河水漂流。


像要把世界都淹没的洪水随着暴雨的停止在慢慢褪去,河水退回河道,露出原本的土壤。他已经在水里漂流了很久,身边一路从山脉到丘壑,河流湍急的流速也慢了下来,小杰慢悠悠、晃悠悠地漂在河中央。


他见过了除自己以外的树,确实比当年的自己要高很多,不过如果是现在的……唔,被雷劈过以前的自己,大概并没有差很多。他见过了森林里在树上蹿来蹿去的松鼠,有一只在树洞里睁着黑亮亮的眼珠看他,过了一会儿后它伸爪子向他丢了一颗松果。


那并不疼。那颗小东西滚在他残破的枝叶上,咕噜噜地掉进了水里。小杰有点儿可惜。


在泥沙都沉淀以后他瞧见有鱼开始游动,只不过它们并不都有金色的尾巴。但小杰还是很高兴它们游过他浸泡在水里的树枝,就好像把他剩下的半边树冠给当成了什么秘密的游乐王国一样,这让他感到轻松。


他试图判断有哪些地方奇犽曾经停留过,像停留在他的树枝上那样栖息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可惜这实在很难。小杰想大概并没有树像他漂流过这么远的距离,所以他可能也算是世界上独一份儿的一棵树了。


这让他稍微有点儿高兴,以至于他突然被冲下一截瀑布的时候,他没有太多想要尖叫的欲望。白色的水雾聚集在他的树干下,巨大的冲击力拍打得他有点疼。这种再次从高处被抛下的失重感让小杰有些怀念: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体验了呢。


不过这一次比上次要好得多,至少没有雷电劈在身上把他劈成断裂的两截。小杰对此无暇他顾。他远眺蔚蓝的水,那些蓝色在他降落的间隙里积攒、汇聚,延展成永无尽头的海平线。他在坠落,瀑布下的石块磕得他身上又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伤痕。但小杰感觉不到痛苦。


他用力地呼吸,残存的叶片痛快地吸收水与阳光,吐出带着咸腥味儿的空气。这感觉爽快极了,如果硬要从他贫瘠的词库里寻找一个词来形容……


这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他再次落入了水中。


这一次的水要深得多。小杰发现他无法衡量这水究竟有多深,他钻出了水面,顺着瀑布落下的水流漂向海的深处,有时撞在礁石上,又漂出另一个方向。


小杰不知道他在海洋里漂了多久,这地方,怎么说呢,你怎么能指望顺着海漂到它海岸线的尽头?他最终上岸是在一次潮汐以后。谢天谢地,他总算亲眼见着了货真价实的潮汐,而不是靠那些漫无边际的云海或者别的什么来继续脑补。这听起来挺可怜的。


小杰也并不是真的漂到了海岸线的尽头,只是被海浪推上了一座小岛的沙滩。这里的沙软而白,纯粹又干净,然而很干。很燥。而小杰已经没有力气伸出他的根系钻入土壤下去汲取地下水了。即使有,这里的地下水说不定也是咸的。


他仰躺在雪白的沙滩上,望着蓝到没有一点点云的天空。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明明见了那么多的云和那么多的蓝天,这么躺着看它们的时候,心里居然还会生出一点陌生。就好像他居住在天空上的日子已经要想不起来了似的。


小杰从模糊的想法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几只白色的鸟扑扇着翅膀落在了他残缺的枝干上。


这些鸟叽叽喳喳地问他:“你从哪儿来?”


从天上。小杰想。


不过它们白色的翅膀还是让他想起了一些很遥远的事情。他问:“你们见过一只名叫奇犽的鸟吗?他的翅膀是银色的。眼睛也是。”


几只鸟面面相觑:“没有。那是谁?”


“一个很厉害的旅行者。”小杰忽然感到了一点与有荣焉的快乐,就像当年奇犽称赞他的云海漂亮那样。他用力地说,“他可是靠自己飞遍了全世界呢。”


“真的吗?”鸟们叽叽喳喳地说,“那我们怎么没有见过他?”


“也许他来的时候你们不在。”


“哦。有可能。我们是今年才出生的。”一只鸟啄了啄小杰的树枝,从里面啄出了一点什么东西。


那可真是一群小鸟了。小杰想。


“你是为了什么才来我们这个岛?”


“我,呃。”小杰卡顿了一下,“嗯,我是一棵离家出走的树。”


几只鸟再次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大笑。


“你看,我的朋友可是飞遍了全世界的。”小杰说,“我一路上都在找他旅行过的痕迹,说不定我还能在这儿遇见他呢。”


“你的朋友从什么时候开始环游世界的?”几只鸟低下头,用尖尖的喙把那点蜷缩着的黑褐色的东西舒展开,发出嫌弃的声音。


“我忘了,在我还是棵小树的时候吧。”小杰说,他努力辨认了一下:“哦,这曾是一朵花。这是他送给我的。说不定我们相遇的时候他愿意再送我一朵。”


没想到竟然没被弄掉。他有些高兴。


小鸟很体贴地拍了拍白色的翅膀,把他的花啄了啄,放在小杰的树干中央。


“可是,”它说,“说不定他已经死掉了呀?”


它的同伴责怪地啄他的翅膀:“你怎么能直接这么说?”


小杰凝滞了。


“不好意思……”他说。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这几只初生的懵懂不知事的小鸟。它们还在互相责怪,应该用更委婉的说法。它们雪白色的羽翼被阳光镀上一层明晰刺眼的边,仿佛发着光。


那些光从枯竭的半截树冠上漏下来,沿着树干斑驳的竖纹往下爬行,那上面伤痕累累,像是干涸的河道。光漫长而弛缓地流淌过,往下滴落,终于成了一滴被割裂的泪珠。


他看起来终于很苍老了。


“好吧。”树慢慢地说,“也许是我一直没想起……他通常不像我活得一样久。”








END.








后记:




不怂。



评论

热度(788)

  1.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小春日和 | Powered by LOFTER